存厚堂的百草

文刘楚强

房子部分坍塌后，草进一步扩张了势力范围，兔年正月初一，我在故去多年的肖支书家的天井里发现了葳蕤的七星莲。

七星莲基生叶多数，丛生呈莲座状，其名莲便和这形有关。肖支书是一个得道之人，他讲过一个笑话，那是1998年大洪水时，他说假如滔滔洪水淹没了我们这里，他就要找到自己养鸡场所有的珍珠鸡，把它们的翅膀和自己系一起，驱赶它们飞上后山顶，自己就不会被水淹没。我们哈哈大笑，想象着庄子里大鹏鸟展翅带着他飞起的样子。

他羽化时无声无息，就在他的养鸡场，真的像他说的是珍珠鸡带他离开了凡间。而今安静的存厚堂只他家天井里独独长七星莲一株，蓬蓬勃勃，叶上有白脉，他是有福之人啊，是坐着莲走的。他的门上锁了，儿子儿媳一家在城里，他的妻子不知还在不？

更多人家的土砖杂乱一地侧生着一年蓬，这是外来物种，黄白小花像雏菊，不过我对它没多少好感，倒是翠绿的蒲公英长长的叶片最得我心。在存厚堂和叔家的天井里，我找到了蒲公英，此时是正月，蒲公英的童年时节，没有白绒毛降落伞，整个植株只有生机勃勃的绿色。

这个天井在大厅屋后面，是存厚堂36个天井中最尊贵的，铺在天井的巨大石块上刻着一条盘起来的龙，这是独一无二的。四水归堂，雨水全部汇聚涌过龙身，这里风水非常好。和叔的父亲正常老大人活了一百零一岁，每天准点出现在天井边的柴火灶旁冲饭。

这些蒲公英从哪里来的？我记得小时候这个天井只有青苔，正常老大人喜欢干净，经常拿着高粱扫把打扫。也许后来老人不在了，风从后山吹来了土，土中有种子，穿堂风吹，屋檐水滴，它慢慢萌芽，生根，子孙发达。鸟在后山叼筑窝的春泥和小树枝，来大厅屋梁上筑窝。经过天井上空时，叼的那些草籽啥的落在天井里，又播种其他植物。

植物不紧不慢，通过任意的播种方式，年年绿在不同的地方，不得不佩服它们的恒心与耐心，它们一直在忍耐，在等待，在积蓄力量，在潜滋暗长，只等机缘巧合，喷薄而出。某年春天我在风电车间门口推着盒饭车子，看到工人在花圃采撷蒲公英，说做凉拌，佐以大蒜和红辣椒。不知味道如何，听他口气，他吃了很多蒲公英，难怪双目有神。

我在盖匠启凡家的天井里找水菖蒲，没有找到，这种四十年前存厚堂天井里、云桂堂天井里、德厚堂天井里普遍生长的挺拔植物无声无息消失了，不知何故。

菖蒲像刀剑，是有辟邪效果的，端午节要把菖蒲和艾草绑在房门口。在以前大片菖蒲欣欣向荣的地方意外找到了攀倒甑，这种植物，红军长征时把它当做食物，就是苦菜。

盖匠这个行当并不有名，高空作业，没有安全绳，特别危险，是个苦命人干的苦活，这里长苦菜也许是纪念启凡他凄苦悲凉的人生吧！！启凡无儿无女，烟酒不沾，个子不高，不到八十斤，身轻如燕，戴个烂麦帽，靠捡盖为生，穿绿色衣服，炎炎夏日在学校食堂屋顶盖瓦。存厚堂哪家有喜事他也爱帮忙，一般在厨房里，负责挑水。这时他肯定穿灰色中山装，干干净净。他跟七伯伯家共一口摇水井。

几年前，有个网红跑到存厚堂来拍视频。正是拍到现在已经废弃的这口井，说水泥板下封禁了什么东西。一派胡言，井口不盖起来，鸡鸭鹅拉屎进去怎么办。

这里以前还有个堂厅屋，所谓堂厅屋就是比大厅屋面积小一半的厅屋，可以放拌桶，可以煮酒，也可摆一些甑子，现在全部坍塌了。

攀倒甑也叫白花败酱，源自陶弘景：“叶似豨莶，根形似柴胡，气如败豆酱。”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：“春初生苗，深冬始凋。初时叶布地生，似菘菜叶而狭长，有锯齿，绿色，面深背浅。夏秋茎高二三尺而柔弱，数寸一节，节间生叶，四散如伞。颠顶开白花成簇，如芹花、蛇床子花状。结小实成簇。其根白紫，颇似柴胡。”为何起“攀倒甑”这么古怪的名字呢。

攀倒甑这名字有画面感，不管是白花败酱，还是攀倒甑，或者苦菜、苦斋菜、苦益菜等都跟它的苦有关。但是用这个东东炖猪脚味道超赞，苦菜释放出生物碱益生元化解了猪脚的油脂，吃起来很爽。

在七伯伯家烂掉的屋檐下，我发现了珊瑚樱，浆果像小小的橘子，看见了就生欢喜心，所以这植物又叫喜庆果，是七伯伯以前养在客厅的观赏植物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，他在外做树生意赚了很多钱，我到他家看彩色电视机播出的《封神榜》时，在高低柜上看见过这盆喜庆果，柜上还有画了奔驰着高大骏马的瓷器，寓意宏图大展。新桥边有个大礼堂就是他的木材厂，杨家滩、太和也有他的木材厂。

端午节划龙舟，在杨家滩桥上，十多条龙船这么多人吃饭，还有炮竹等花费，他提个黑皮包，一个人把账结了。后来他家在杨家滩盖了新房子，这三间土砖房子不要了就坍塌了，骏马瓷器肯定碎了。这盆栽植物的根在土砖胚中得雨水和阳光，居然又找到缝隙，拱出来，长得更加壮实，只是位置移动了很多。

七伯伯的儿女多，肯定见过并记得这盆栽，回忆老房子时，这是一个打开记忆闸门的密码。也许觉得老房子倒了一切过去应该关闭，开启新生活，不曾想到要把盆栽带走。七伯伯和肖支书都是那时存厚堂富裕人家，是头一批买彩电的，现在他们虽然不在了，后代都有很好的发展。这株珊瑚樱根系发达，拖儿带女，长出来了一个家族，在正月的春雨里，元气满满，蓄势待发，寓意子孙发达。

珊瑚樱又叫冬珊瑚，属于忍冬科，因为挂果时间超过三个月，受到追捧，是盆栽中有名的，七伯伯应该也是看到杨家滩和涟源，还有娄底的富人圈子都养它，就也养了起来。养的人多了，就难免有弃养的，因而野外也多了，逸生于路边，像七伯伯家这盆其实就是家里养变成了逸生，长于野了。

这个植株有毒，一般做观赏植物。叶和果都有毒性，专业人士用它做止痛药，治疗腰肌劳损，变成药丸就可以做男性的好朋友。所以说不要小看植物，植物活得比建筑久，这盆栽就活得比存厚堂久。存厚堂占地面积这么大，挺立了150年，那又怎么样，只是空间大而已，很多植物四面八方包围它，开始登堂入室。存厚堂虽然150岁了，但比寿命，肯定比不过弱不禁风的植物。比如青苔，房子没坍塌，青苔长在天井里，房子坍塌了，青苔长在房梁上。

当初七伯伯搬回这盆栽时，应该想不到它活得比自己久，存厚堂倒了这么多房子，反而成了它的养料，结出诱惑人的果子。它一声不响只把根牢牢扎进更深的泥土，静听四时八节交响曲，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。我不能飞到存厚堂瓦片上去看个究竟，但是上面绝对生长了很多不知名的奇珍异草，它们不要人施肥灌溉，就这样自由自在，野蛮生长。

启凡家的青砖马头墙倒不了，巴掌大的地方，植物也不放过，长一棵水桐树，瘦瘦的，却超过两米高，看着远处的龙山，接受风吹雨打。高处不胜寒，管它呢！它的根就附在瓦当扑捉的飞扬尘土里，日积月累，足够维持它的营养供给。野猫打群架，在屋顶，抢堂客抢男人，累了在它这里撒尿，就是施肥。

这一切只有盖匠启凡知道，但是他不会说，他已经长眠后山。

他无数次像只善于攀缘的灵猴在那样高的房顶盖瓦，他想些什么？站得高看得远，他早就看透了一切，所以一生未娶，也许他已经悟道。他用黑黝黝的双手做犁，把存厚堂屋顶一次次犁开，又缝合，他用不同时期的瓦片占卜自己的命运。傍晚他在摇水井边洗衣服，屋里的灯一直舍不得拉亮，晚上，他在七伯伯家跟着一房子人看《封神榜》时，坐在最前排却一句话不说。他曾经是存厚堂站得最高的人，死后又埋在后山山尖子上，把所有埋在后山的人踩在脚下，他若无其事，继续看着马头墙上的水桐树，摇啊摇。

他一定认得存厚堂里丛生的百草，不管它们长在哪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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